開往伊春的列車
打開一本自從習慣了敲擊鍵盤便不再填充的筆記本,本子很厚,而且樣式十分的典雅精美。記得那本子是在火車站站北廣場的商城買的,一個大男人,逛了大半天,買回了幾個破本子和一堆雜七雜八的書籍,現(xiàn)在想起這并不像窮書生干的事。本子寫了一大半,有日記、有無痛呻吟的詩歌,還有些連自己也猜不透的胡思亂想。本子的扉頁,是一首極差勁的詩作,詩的內容沒有任何的可讀性,只是邊上用透明膠粘著的早已風干的樹葉,引發(fā)了我的無限遐想。那是一片來自伊春的樹葉,來自那個未曾謀面的紅松之都。
那是多年前的十月,半島的天氣尚有些許的悶熱,一位朋友告訴我,說她要去伊春,去看小興安嶺。雖然文史社科知識尚可,但說實話,我的確對伊春、對小興安嶺,乃至對整個的中國東北都不甚了解。東北對我這個純粹的南方人來說太過陌生,不習慣零下十幾甚至幾十度的嚴寒,不習慣那些干得可怕的雪花,在這里你甚至感覺不到雪的融化,它們要么變成冰塊、要么悄悄升華,這是沒有詩意的世界,連落葉的離去也是那般的蕭條與冷漠。然而東北,你終究還是讓我屈服在你的石榴裙下,說不出愛,道不出恨。火車向更北的方向駛去,駛向伊春的童話世界。
朋友坐在火車上,而此時的我正靜靜坐在宿舍的椅子上,我沒有去遠方涉足的雅興,雖然對遠方充滿了無限渴求,但僅僅為了印證他人或是書本的言傳便踏上漫長且并不怎么經濟的旅行,這不是我的作為。我曾干過一個人踏上列車去遠方的傻事,一個人去北京,到了那卻彷徨得要緊,不為黃沙彌漫的天空而來,也不為宮墻和長城而來,于是很快地便傷心離去,城市與自然一樣,經不起不純之心的揣測。據說伊春那邊已經很冷了,朋友甚至備好了厚實的棉衣。朋友在疾駛的列車里憧憬,我也想著前幾日在網上看得的有關伊春的美圖,大自然真的充滿誘惑,深秋的伊春在夢里、在任何一雙眼睛里都算得上真正的童話世界。朋友說,會給我?guī)Х蒹@喜的小禮物,于是伊春成了一個尚未解開的謎。那究竟會是份什么樣的禮物?我一直在揣測:會是鄂倫春族的小工藝品,還是小興安嶺的特產?
不知為什么,伊春從那個謎開始的時候便在我的心中深深地扎根。究竟是因為它那詩意的名兒,還是緣于一份單純的期盼,這或許只有那無盡的紅松林知曉。我在想著落木蕭蕭的場景,想著雄渾的蒼穹下被五彩的葉兒映襯著的大自然的造化。我甚至聯(lián)想到校園里的一排排銀杏,每到深秋,那一片金黃總能讓我從死亡中看到生的可敬與可畏。在銀杏的整個繁殖周期里,唯有此刻方顯壯美。經歷漫長的長葉和開花,在結果的季節(jié)里生命達到高潮,這之后便走向極其迅速的頹廢與死亡,當寒風卷來,最后一次綻放,將那干硬的土地也燃燒了起來。
朋友回來了,似乎看不出旅行的疲憊,連說話也變得那般興奮,像似要將自己的所見所聞一股腦地講述出來。說那珍貴的紅松,壯美的闊葉林,還有些只能用“童話”形容的景象。
那個沒有月亮的晚上,終于等到了朋友的禮物。那是幾片不知名的樹葉,外表和顏色出奇的好看。是的,樹葉,這便是禮物,這便是謎底,最金貴的禮物。朋友是位挺有個性的女生,不能說鶴立雞群,但絕對是有不一般的思維與獨到的見解。我們是同鄉(xiāng),她稱我來自“才子之鄉(xiāng)”,我稱她來自“中國瓷都”,于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演變?yōu)橄嗷サ恼勑εc吹捧。沒去過景德鎮(zhèn),但從這位景德鎮(zhèn)姑娘身上確實對瓷都的人文頗生好感。雖然有些以偏概全的味道,但我認識的景德鎮(zhèn)人就此一員,她也便是全部了。從朋友手中小心地接過那幾片葉子,夾在波德萊爾的《惡之花》里。臨走的時候,朋友建議我有機會一定要去伊春看看,不過,不論去還是不去,我已經同伊春見過面了,此時它正夾在我的書本里。只是不知用《惡之花》來夾伊春的樹葉是個過錯,還是正確得不能再正確的決定。
記不得將那片不知名的葉兒粘在筆記本的扉頁是在什么時候、出于何種緣故。只是在葉子的邊上尚留有這樣的文字:來自伊春的問候。每一片當書簽或者直接粘在本子上的葉子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每一個故事的背后都有一份漸漸遠去的感動。葉子在承載了樹的記憶之后,又承載了人的記憶,只是那記憶比人的記憶更容易老去。
對于葉子的情懷,要追溯到我的孩提時代。童年總是好的,因為單純尚在,因為那個時候就連傻也會傻得相當的可愛。童年是所有童話的開始與終結,人一旦長大,便告別了童話,所以成年人總是在尋找童話世界,終于在伊春將其找到,只是光有童話的世界,不會再有浸滿幸福之淚的童話故事。我那時很小,也就十來歲的樣子,還在小學的高年級游蕩。那時候的我沒有現(xiàn)在這么惡心,總是詞藻的堆積又堆積,那個時候的抒情是單純的“啊”句式,譬如“啊,我偉大的祖國母親”。有一段時間迷戀上制作植物標本,到處收集整株的草本植物,狗尾巴、地衣屬于此類,對于木本植物便只能收集樹葉而已,整整貼滿了一本不薄的硬殼筆記本。由于能認識的植物不多,所以便又給它們中的大多數生造出名字來。竟然給一種嬌小的草本植物取名“紫丁香”,現(xiàn)在想起不禁捧腹大笑。還會在干了的葉子上涂鴉,全是些只有孩子能看懂的符號,F(xiàn)在的我已不再有那樣的情懷,一片葉子最多只會成為筆記本上某一頁文字的裝飾,不會再有將文字寫進樹葉的沖動。告別了自己的童話,不會再有一年長高八厘米的奇跡,葉子在寂靜的地方唱歌。
再聽聞伊春是在去年的八月,伊春空難,百余人罹難,于是明白現(xiàn)實中的童話世界永遠無法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