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被拒診離世 女兒:醫(yī)院仍催費 我人還在火葬場
父親搶救失敗了。王欣(化名)決定帶著他回家,兩個人在救護車上,她掀開了父親頭頂的布,摸了摸手臂,“還是熱的”。汽車偶爾晃動一下,父親的神情像是在皺眉頭,那么一瞬,她錯覺父親還活著。
近日,西安疫情期間,一則父親因心絞痛無法得到及時治療去世的消息引發(fā)關注。王欣就是逝者的女兒。
王欣稱,1月2日,午飯過后,父親突發(fā)心絞痛。家人多次撥打120、110等救助電話無果后,聯系村委會開具通行證明,并聯系了離家最近的西安國際醫(yī)學中心醫(yī)院。
該醫(yī)院屬于“黃碼”醫(yī)院。據“西安發(fā)布”消息,2021年12月31日,西安采取設立黃碼醫(yī)院或黃碼病區(qū)的方式,保障封控區(qū)、管控區(qū)群眾的血液透析、孕產婦分娩、腫瘤放化療、嬰幼兒診療及其他危重癥等特殊診療需求。
當天下午2點,王欣和家人到達醫(yī)院。王欣說,父親因來自中風險地區(qū)且無核酸報告,被拒診。后經醫(yī)院協調,當晚9點半左右,父親獲得救治,但因為延誤治療時機過世。
西安“就醫(yī)難”的事件并非孤例。據媒體報道,新年前一天,39歲男子突發(fā)胸痛,相繼被3家當地醫(yī)院拒診,最終猝死;元旦當日,孕婦在高新醫(yī)院門口等待兩小時后流產。
1月6日上午,針對近日西安市多起群眾反映的看病就醫(yī)難突出問題,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孫春蘭召開專題會議,有關部門和地方負責同志作了檢查。她指出,醫(yī)療機構的首要職責是提供醫(yī)療服務,因此防疫期間決不能以任何借口將患者一拒了之。要根據不同患者的就醫(yī)需求進行分類救治,對急危重癥患者,不論有沒有核酸證明,在醫(yī)護人員做好防護的前提下,都要第一時間收治。
《觀察者網》一篇題為《西安“就醫(yī)難”:新冠兩年,我們的經驗是否經得住考驗》的文章評論稱,作為一家定點醫(yī)院,必須有完善的預案和訓練,專門為無核酸病人安排的緩沖病房,應當有能力安全地收治無核酸陰性結果的“黃碼病人”,醫(yī)務人員應當熟知“黃碼病人”的種種預案。否則醫(yī)院在接收這類病人過程中就容易出現畏難情緒和推諉扯皮,貽誤病情。
據悉,為在疫情中保障各類特殊人群和各類緊急需求,此前許多地方摸索出了不少針對性的措施,如提前摸清封閉封控區(qū)內的孕婦、血透等特殊人群底數,建立應急服務預案;調集專門醫(yī)療人員,在封閉封控區(qū)內實行網格化服務;醫(yī)院對特需人群開辟做好防護的綠色通道,設立“過渡病區(qū)”應對特殊情況,如收治核酸檢測頻次未達入院標準患者。
武漢大學中南醫(yī)院副院長章軍建曾在武漢疫情暴發(fā)期間,擔任過武漢首批設立的一家大型方艙醫(yī)院院長。他認為,在疫情應急關頭,“這沒有標準答案,什么最緊急就做什么,最后可能要承擔責任,但可以事后再補救,而不是去遵從條條框框。我們從常識出發(fā),要尊重輕重緩急,哪怕是少數人的生命權益也值得珍惜。”
【新聞背景】
問:你父親平時的身體情況怎么樣?
王欣:他雖然一直身體不是很好,但都是老年人的那種小毛病。
他的腿十年前有過一次血管堵塞,給腿里面的血管放過支架。為了避免血管堵塞,他每年到冬季會打治療老年病的藥,就是輸液。
去年到今年由于疫情的原因,一直還沒有打。所以他在家自己注意,正常吃藥。
我們也沒有想到這次他就真的回不來。去年12月2日,剛過完他61歲整的生日。1月2日,整整一個月之后,他就去世了。
問:你父親是什么時候身體出現問題,當時有采取措施嗎?
王欣:1月2日午飯之后,他覺得心臟很疼,頭很疼。因為疫情,我們得知(心梗)這個事情之后,首先想到的是先自救,不能去麻煩政府和相關的醫(yī)護人員。
我爸吃了家里常備的藥之后,說他自己躺一會兒,但我媽和我弟就覺得這個問題很嚴重,不是躺一會就能解決的。
因為封城,所有的社會車輛是不能夠上路的,所以我和我弟這個時候首先想到的是打120、110去求助。這兩個電話非常難打,此外,西安市目前公布的所有的求助電話都難打。110說這個事情不屬于他們管;好不容易打通了120,對方說現在沒有救護車,可以給派,但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到。
這個時候,我弟弟又開始聯系村委會,去開一系列可以讓私家車上路的證明,開完證明之后還要去蓋章。還得感謝他們(村委會),在這個事情上真是沒有磨嘰,(證明)給開了。
問:為什么會選擇高新區(qū)國際醫(yī)學中心醫(yī)院就醫(yī),對接情況怎么樣?
王欣:高新國際醫(yī)學中心是政府公布的黃碼醫(yī)院、定點醫(yī)院,又是離我爸最近的醫(yī)院。
我在去之前也給醫(yī)院打過電話,將我爸的情況也說明了,然后院方的人也問了我一系列的問題——你的核酸(有沒有)?是不是綠碼?我們會找醫(yī)生給你判斷,如果你是屬于急癥重癥,我們會實施搶救,如果不屬于的話,我們是不接收的。說完這些問題之后,我們才把爸爸往醫(yī)院帶。
去了之后,醫(yī)院的人問我們從哪來的,我們就說了住址,他聽了之后,就說屬于中風險地區(qū),是不接收的。他又告訴我們,中風險地區(qū)的人就診要去對口的521醫(yī)院(注:兵器工業(yè)五二一醫(yī)院)以及第三人民醫(yī)院(注:陜西省第三人民醫(yī)院)。后來我們去問過,521醫(yī)院說只接收發(fā)熱門診,第三人民醫(yī)院明確表示不接診。
我說,中風險地區(qū)的不接收,急癥總應該搶救吧。
我們所有的家屬全都是有綠碼,有核酸報告的。但我爸年齡太大了,身體不好,他一直也出不去,就沒有出門(做核酸)。
他們(醫(yī)院)要求我爸做核酸,但結果出來最快的時間是6到8個小時。
問:你們還有嘗試其他辦法嗎?
王欣:我爸等核酸結果的過程中,我媽在醫(yī)院陪著他,我和弟弟是在外面找醫(yī)院的。因為(把他)放在醫(yī)院永遠是最安全的。在車上折騰,我也不知道能否找到愿意接診的醫(yī)院。
那個時候真的是走投無路,跑了五六家醫(yī)院,因為西安設了好多的關卡,警車特別多,找不到醫(yī)院,我們甚至攔了兩三輛警車,說明了我們的情況。他們就說,這個目前不屬于他們管,有這方面的需求抓緊時間聯系120或者其他的。但是120根本打不通,打通了也沒有救護車,能怎么樣呢?
直到晚上差不多9:30,我發(fā)帖那會兒,依然沒有人理會。在發(fā)帖之前,我還打了很多電話,我發(fā)完帖之后,好多人就給我留了很多電話,雖然我們大多已經打過了。
最后,我打高新醫(yī)院的接診電話,對方就問了所有的情況、癥狀,說稍等一下,要把這個問題反映給醫(yī)生。大概等了有15~20分鐘,那邊來了一個醫(yī)生的電話,他又把所有的情況癥狀問了一遍,讓等一下,又把電話掛了,我又等。
過了一會,他又給我打電話說,女士,這樣吧,你現在帶著你父親過來,走我們醫(yī)院急診通道,我們已經打過招呼了。
我第一時間就跟我媽聯系,說高新醫(yī)院接診了,我媽就說,國際醫(yī)學中心已經開始搶救了。
她還說,(開始搶救之前)有一個醫(yī)生出來了,當時已經是晚上9點多了,醫(yī)生拿著我爸的核酸陰性報告,就問護士說,他核酸陰性,咋不安排搶救呢?
護士就說,他是中風險地區(qū),我們這是不能接收的,他要去哪哪哪個醫(yī)院,然后醫(yī)生就說人都已經成這個樣子了,核酸又是陰性的,還不搶救嗎?護士說,你要搶救的話,出了問題你擔責任。兩個人還吵了一架。
問:搶救的情況怎么樣?
王欣:主要的問題是,當時我爸應該是已經不行了。大約(電話過去)能有個15分鐘的樣子,我媽就打來電話,那邊是醫(yī)生的聲音,醫(yī)生說耽誤的時間太長了,搶救的概率可能只有20到30%,然后我就給醫(yī)生說,我說你抓緊時間搶救,你一定要盡力搶救,不惜一切代價搶救,然后醫(yī)生就說,搶救肯定是會搶救的,就是可能機會不大。
那會我已經是第二次往醫(yī)院走了,要進大門,我就給保安說,醫(yī)生說我爸可能不行了,讓我上去。他就說,你不行,你這是中風險。
上不去,我就給我媽又打(安慰)電話,既然醫(yī)生說現在還有20~30%的搶救機會,現在人家還在搶救,也沒有放棄,你先不要著急,在里面等著,有什么情況你再及時跟我聯系。
我媽當時就是一直在哭,她說你爸不行了,耽誤的時間太長了,就一直這樣子。
電話掛了之后,大概能有15分鐘。醫(yī)生說,你進來跟你媽商量一下,看你們接下來怎么辦,搶救的意義已經不大了。
。ㄎ覝蕚涞谌芜M去),保安依然攔著不讓我進,最后的解決情況就是,他們出來了一個工作人員說是要給上級報備,好不容易報備好了之后,就是我一個人進去。
醫(yī)生找我去談話間說,血管堵了,如果及時打溶栓的話就可以疏通,但是時間太長了,現在心肺復蘇按壓已經(意義)不大了,再按的話,肋骨可能會壓斷,你們看接下來怎么辦?
。ㄟ@會)我媽情緒崩潰,然后我就讓我媽出去在外面椅子上坐著,我就問醫(yī)生,我爸最后的意識還有沒有?有沒有留下什么話?他就說,沒有意識,沒有留下什么話。
接下來就讓院方聯系救護車,準備把我爸接回家,處理身后事。在等救護車的過程當中,醫(yī)生出來不下五回,一直讓我去交費,他說總共的搶救費用是35,000。說現在按照正常流程,父親的手續(xù)沒有辦齊,是要放在太平間的。
在整個的搶救過程中,總共交了3000塊錢。我們又去一樓交費,但那個時候已經快凌晨2點了,他們自己的繳費人員已經下班了,系統沒有結算,先交了5000塊錢。他說第二天早上到5樓把剩下的費用(27000元)補齊。
這期間,醫(yī)院一直聯系不到救護車。后來,有人給我一個救護車司機的電話,說他半個小時就能來。當時已經凌晨3點多了。
。ㄆ陂g),父親在手術室里,我一直沒有見到, 120救護車來了之后,我們才穿著鞋套進去,把我父親轉移在了120的推車上,(我看到父親)全身上下蓋著綠色的布。
我爸被推出來之后,我情緒就崩潰了,因為進去的時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們推著我爸往外走的時候,我就一直在醫(yī)院的走廊大廳里面喊我爸,一直在哭。后來出去之后,120救護車里頭可以再坐一個人,我就上去,我弟弟開著車帶著我媽在另外一輛車上。
當時車廂里頭只有我跟父親兩個人,我把(他)頭頂上的布揭下來了。我就感覺我爸并沒有去世,他就是睡著了,我摸他的身體其實還是熱的。車子在開的時候,有時候會有些晃動,我就感覺我爸還在皺眉頭。我爸平常睡的時候,如果受到打擾或者怎么樣,他就會下意識地皺眉頭。(但他)確實離開了。
問:后續(xù)的事情你們是怎么處理的?
王欣:1月3號凌晨四五點到家,我們回家之后就處理后事,4號早上去火葬場確認遺體,那是我最后一次見我爸。
前兩天還活生生的一個人,140多斤的一個人,抱到你的手里,就成了那么小一點點,成了一堆的粉末。
。ɑ氐郊抑螅铱匆姴鑾咨线放著我爸發(fā)病之前給自己泡的那杯茶。去年出差的時候,我?guī)Я艘话枞~,幾百塊錢很便宜,但是我爸給所有的人都說,我給他買了特別好喝的茶葉。
但我聞了聞,嘗了嘗那杯茶,其實一點也不好喝,茶葉真的是沒有那么好。
因為疫情原因,我爸還不能下葬。骨灰盒寄存了之后,我們就回去了,又處理我爸剩下的一些遺物、衣服。
問:你準備怎么處理這些遺物?
王欣:我打算留著我爸臨走那天褲子上的皮帶,做個紀念。就是一個很舊的、掉皮的、非常褶皺的皮帶。因為皮帶他用的時間最長。
。ㄟ有)我爸用的水杯,這是兩三年前,別人給我的一個去超市購物贈送的雙層玻璃水杯,我送給了他。他經常用。
因為我爸現在沒有下葬,(其他東西)等到我爸下葬那天可能會一塊燒掉。
問:后來醫(yī)院有聯系你們嗎,有沒有溝通這件事的處理辦法?
王欣:就是昨天(1月4日),我們在火葬場,我是不可能去交費的。但是他們醫(yī)院中途一直沒有停止過打催費電話。然后今天(1月5日)早上也打了。
他們國際醫(yī)學中心的院長今天(1月5日)也聯系我了。我跟他說,作為一個人來說,我不要求你站在我的立場上去體會,這個世界上也沒有完全的感同身受,但作為一個人,我們應該有最基本的善良,最基本的同理心。在這種情況下,你們還一直在打電話催費。
他就說,怎么會出現這種事情,我們肯定是有最基本的人文關懷的,誰給你打電話,你把號碼給我發(fā)過來,我看一下。然后,我就把電話發(fā)給了他,他過會又給我回復,他說他已經跟他們的人說過了,責令他們醫(yī)院的人了。說催費其實也是為了我們好,因為要走接下來醫(yī)保手續(xù)。
問:現在家人的情況怎么樣?
王欣:現在的話,家里面我媽的情緒非常不穩(wěn)定,她一直處于自責的階段,她就是哭,每次打電話就哭。她認為這個事情,她也有責任,我也不知道她在自責什么。
問:關于這次事故,你們接下來打算做什么?
王欣:現在我要復盤整個事件。
保安說,他在盡他的職責;接診的護士說,她在盡她的職責;醫(yī)院說,他在履行他的職責。(從)所有的防疫防控的要求(來看),每個人都沒有問題,到底有問題的是誰?疫情,它也不是一年,它也不是兩年,我們可能要做好了長久跟它斗爭的準備。西安這次暴發(fā)了,它會不會第二次?別的城市會不會?我們以后遇到這個問題,我們該怎么辦?西安再遇到這種情況,其他的病人該怎么辦?
有聲音我們才能改進,我們才能避免不必要的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