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心尖上雕刻

時間:2012-05-08   投稿:dkl   在線投稿:投稿

  我覺得張愛玲最好的作品不是《傾城之戀》,也不是《紅玫瑰與白玫瑰》,甚至也不是《金鎖記》、《沉香屑》。那里面固然有對女性命運的精妙體察,對世道人心的一語洞穿,加之與生俱來的骨子里的高傲與冷,使讀者仿佛五臟六腑變換了一個全新格式,但它們似乎是過于華麗了,還保有年輕時代的色彩和底調(diào)。長篇小說《十八春》卻完全地練達而老成,靠的全是內(nèi)里的實實在在的好,并且寫了人的命運由鮮亮變?yōu)轺龅厝,之無可奈何的宿命感。人仿佛是上界手中的巨大玩偶中的紅綠骰子,在時空顛簸中顛倒一個個——其實這才是接近真相的。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巔峰處說的,既在高處,也落實地,都說在了該說的地方,多一分和少一分都是要走樣的。她寫《十八春》的時候是1951年,剛剛31歲。

  《十八春》中的顧曼貞,是一個普通的上海女孩子。臉圓中見方,頭發(fā)紛亂地攏向腦后。永遠穿著暗藍旗袍,一本線裝書似的。因為她姐姐曼璐蛻變?yōu)槎鹘浑H花的緣故,她這樣的穿著多少有些自衛(wèi)的意味。然而在沈世均眼里,她卻是“纖細而堅強的,籠統(tǒng)的好”。

  零零散散的片段聚合,經(jīng)過組合的她就鮮活起來。她是上海里弄里那個瑣碎又懂事的鄰家女兒。睡下了,聽她母親窸窸窣窣地在黑暗中摸索,忍不住道:“拖鞋在門背后的箱子上,我怕他們掃地給掃上些灰。”偶爾,她的暗藍旗袍外面,罩一件淡綠的短袖絨線衫,胸前一排綠珠鈕子,一大截手臂浴在月光里。

  世均回南京的家,曼貞在上海,他在南京的雨夜里想起她,“故鄉(xiāng)就變成異鄉(xiāng)了”。于是他忍不住一大早下了火車就來廠里,恰在門口遇見她。他急道:“曼貞,我有話對你說。”曼貞看他著急的樣子,上下打量他,一連串猜測在她腦里閃過——他訂婚了,他家里出了事,他辭職……他卻道:“我有好些好些話要對你說。”

  張愛玲的筆仿佛是有神靈指使的。事情越是千鈞一發(fā),她卻越是漫不經(jīng)意。這種千百年來世間男女所癡心的一樁事,若放在俗家筆下,不知要制造多少啰嗦、瑣屑而無聊的語言幻像呢,并且還往往糾結(jié)于外圍,深入不到那一個層次內(nèi)里。而她三言兩語,全都著了精要,一下子呈現(xiàn)了事情的真相,直抵人內(nèi)心深處最柔軟的部分。仿佛是在人心尖上雕刻,如此的精妙、確切與傳神。這樣的工作,真非天才而不能。

  《十八春》最要緊的好處還不是形式上的,而是形式所服務的內(nèi)在本身。美的形式在技術上是可以復制的,它如葉片的暗影。葉子連結(jié)了枝蔓,枝蔓連結(jié)了枝條,枝條連結(jié)了枝干,許多根線條形成一個走勢,順著某一種邏輯秩序,終結(jié)于根脈核心。這核心才是真正令人觸目驚心的。它必是赤裸的,也是坦率的,藏不住任何的秘密。它是關于一個人心目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的,更有對人生世態(tài)的觀念。它所展現(xiàn)的點滴零碎,都來自這里。對世界的理解是混亂的,由這個根脈核心抽條出的枝蔓花葉,也必定是繁復混亂、沒有秩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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