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散文 退休
退休的制度,我們古已有之!抖Y記·曲禮》:“大夫七十而致事。”致事就是致仕,言致其所掌之事于君而告老,也就是我們?nèi)缃袼^的退休。禮,應(yīng)該遵守,不過也有人覺得未嘗不可不遵守。“禮豈為我輩設(shè)哉?”尤其是七十的人,隨心所欲不逾矩,好像是大可為所欲為。普通七十的人,多少總有些昏聵,不過也有不少得天獨厚的幸運兒,耄耋之年依然矍鑠,猶能開會剪彩,必欲令其退休,未免有違篤念勛耆之至意。年輕的一輩,勸我們少安勿躁,棒子早晚會交出來,不要抱怨“我在,久壓公等”也。
該退休而不退休,這種風(fēng)氣好像我們也是古已有之。白居易有一首詩《不致仕》:
七十而致仕,禮法有明文。
何乃貪榮者,斯言如不聞?
可憐八九十,齒墮雙眸昏。
朝露貪名利,夕陽憂子孫。
掛冠顧翠,懸車惜朱輪。
金章腰不勝,傴僂入君門。
誰不愛富貴?誰不戀君恩?
年高須告老,名遂合退身。
少時共嗤誚,晚年多因循。
賢哉漢二疏,彼獨是何人?
寂寞東門路,無人繼去塵!
漢朝的疏廣及其兄子疏受位至太子太傅少傅,同時致仕,當(dāng)時的“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設(shè)祖道供張東都門外,送者車數(shù)百輛。辭決而去。道路觀者皆曰:‘賢哉二大夫!’或嘆息為之下泣”。這就是白居易所謂的“漢二疏”。乞骸骨居然造成這樣的轟動,可見這不是常見的事,常見的是“傴僂入君門”的“愛富貴”、“戀君恩”的人。白居易“無人繼去塵”之嘆,也說明了二疏的故事以后沒有重演過。
從前讀書人十載寒窗,所指望的就是有一朝能春風(fēng)得意,紆青拖紫,那時節(jié)躊躇滿志,縱然案牘勞形,以至于龍鐘老朽,仍難免有戀棧之情,誰舍得隨隨便便的就掛冠懸車?真正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人是少而又少的,大部分還不是舍不得放棄那五斗米,千鐘祿,萬石食?無官一身輕的道理是人人知道的,但是身輕之后,囊橐也跟著要輕,那就諸多不便了。何況一旦投閑置散,一呼百諾的煊赫的聲勢固然不可復(fù)得,甚至于進(jìn)入了“出無車”的狀態(tài),變成了匹夫徒步之士,在街頭巷尾低著頭逡巡疾走不敢見人,那情形有多么慘。一向由庶務(wù)人員自動供應(yīng)的冬季炭盆所需的白炭,四時陳設(shè)的花卉盆景,乃至于瑣屑如衛(wèi)生紙,不消說都要突告來源斷絕,那又情何以堪?所以一個人要想致仕,不能不三思,三思之后恐怕還是一動不如一靜了。